大師的時代已經過去
- - - -繆鵬飛與他的藝術冒險
2021-01-26
二O二O年十一月十四日,澳門葡文電台率先報道繆鵬飛先生於十三日去世的消息,不少文化人士都感到愕然及難以接受。然而,如此一位舉足輕重的藝術家去世了,中葡媒體的反應卻截然不同,那巨大的反差引人反思。繆先生行事低調,加上近年活動量減少,也許很多人不是太認識,也可能是此刻才意識到:原來澳門曾經有這樣一位真正可以配得起「大師」稱號的當代藝術家。
繆鵬飛一家是在一九八二年移居至澳門,那正是內地移民湧至的年代。之前,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所受到的打壓並沒有消磨他的志氣,反而更努力地偷偷鑽研國學與西方現代藝術。穿越了漫長的黑暗後,終於來到可以無畏地創作的地方,這個中西文明微妙滲透了數百年的歷史小城,讓他得以繼續潛心鑽研,在安定之中攀越藝術的無垠高地,以自由的抽象實驗作品表達內心廣濶的天地。他的藝術才華很快就被有識之士發現了,八五年首次於賈梅士博物館(現東方基金會)舉行的聯展中一鳴驚人,其後的數次個展、聯展均反應熱烈,畫作幾乎盡被購買收藏,買家大部份為葡國人,他們訝異於作品中對西方現代藝術語言的揮灑自如,又同時呈現深厚的東方文化哲思,作品澎湃大氣,充滿力量。回歸前,各地展覽邀約不絕,繆先生作品令人驚嘆澳門卧虎藏龍,小小地方竟可展現國際水平。同時他亦出任崗頂的視覺藝術學院副院長,該校納入理工後,他仍任教授。九九年獲澳督韋奇立頒發文化功績勳章。
作品中的力量所在
回歸前,澳門能展出大型作品的場地只有旅遊活動中心,繆鵬飛的《水滸》系列就是在那裡展出的,那裡也曾展過西班牙大師安東尼•塔皮埃斯 (Antoni Tàpies) 的前衛繪畫,那是現在想起來仍令人十分回味的當代藝術展。
據知,繆先生曾多次向學生反覆講述塔皮埃斯的作品,「繆生一直對Tàpies的展覽念念不忘,因為能如此純粹的運用類近於東方的藝術元素,Tàpies無疑是佼佼者,他跟我們分析Tàpies的創作手法、一些構圖,當中的精神與創作狀態,還有作品中那些不確定性的線條,其實源自東方的審美觀,這與繆生作品也有相通之處。」曾跟隨繆鵬飛學習藝術多年的唐重說。
「還有作品中的力量,繆生的作品涉及一種重量的感覺,那不是物體上的,而是一種意涵上的『重』,是可以感受到的,而Tapies的畫中也能感受到那種力量的存在。」另一位同為繆生的學生Bianca補充。
「那是一種內容上的扎實,視覺上當然也有一種震撼,但當中所蘊含的力量更動人。」唐重說,「這種力量是繆生所研究的『新東方主義』理論中其中一個很重要的觀點,東方藝術中較少會這樣提及力量,傳統藝術中所說的是『氣韻生動』,而繆生就是思考如何把這種西方對力量的意識融入東方的創作中,這種探索應該就是他作品其中一個癥結所在,也是繆生不斷在追求的一種狀態,在我自己的創作中也不斷摸索著這一點。」
「因為繆生在教我們的時候都很注重作品的『力量』,開始時我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以為有明暗、有交界線、有層次高低就可以了,後來慢慢在他的作品中才領略出來,其實在他的《水滸》系列,或是之後《生存狀態》中所展出的作品,都可以很實在地找到這種『力量』的呈現。」唐重認為並不是人人都能理解這點,並能從中去觀照老師的作品。
回歸後藝術氛圍的改變
九九年藝術博物館的出現的確提升了本地的藝術展示質量,也多了舉辦大型藝術展覽,但翻查資料發現,回歸二十年間繆鵬飛在本地的個展並不多,藝術博物館辦過兩次他的大型個展:一個是在二OO四年的《生存狀態》,展品由七十年代至二OO四年的新作都有,是一個較全面的展覽;另一個是二O一五年在澳門回歸賀禮陳列館的《翰墨鵬飛--繆鵬飛書法展》。二O一五年在婆仔屋也曾辦過一次展覽,是把在台北的展覽搬回澳門再展,其他均為外地進行的展覽。
二O一五年繆鵬飛代表澳門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路--一個藝術家的冒險・繆鵬飛作品展》,展品由文革時期的創作開始,包括九十年代全盛時期在澳門創作的《水滸傳》系列,以及近年的後畫法作品,可視為藝術家創作生涯的精華與回溯,展覽名稱亦有此心意,以「冒險」兩字來比喻藝術家努力作出忠於自己精神面貎的作品,來回應他所身處的時代,實在是非常巧妙而貼切。然而該展覽只在威尼斯進行,未有回澳展出。
回歸前澳門的文化氛圍雖不算活躍,但一些精英藝術家卻另闢蹊徑。一九八七年馬若龍、繆鵬飛等創辦了「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郭桓亦在九七年創辦了「澳門國際視覺藝術中心」,這批創造力正處於盛期的藝術家舉辦了不少具份量的藝術活動,也經常把作品帶到外地交流。但回歸後不久,郭桓開始生病,太太琥茹悉心照料,其他藝術家也各有發展,氣氛悄然轉變,之後郭桓於二OO三年去世,局面逐漸沉寂下來。
藝術沒有出路
回歸後澳門藝術界呈現一個青黃不接的斷層,郭桓、繆鵬飛這些前輩所開創的盛景未能很好地被承接與維護。雖然文化環境在硬件上看來似乎是有改善了--有較好的展覽場地,也有專業的藝術學院,但軟件上如執政者在文化上的開拓不但沒有提升,而且停滯不前,藝術創作力後繼難無人。對想從事藝術的年青一代,生存條件還是相當薄弱,究其原因,一直在做創作的唐重認為:「主要是沒有出路,看不到前景。對人才的培養沒有連續性,很多政策都是斷裂的,無法持續。」
年青人看不到藝術的前景,沒有清晰的政策扶持,沒有明確的出路。回歸後的確多了人修讀藝術,但出路除了當老師,似乎再沒有別的,可以真正埋首於藝術創作的,只有極少數。之後,政府雖然推出文創政策,但其實對想嚴肅做創作的藝術工作者來說,並未有實質幫助,甚至其過於重視市場營銷的做法,會使人忽略對藝術質量的追求,這對藝術工作者來說,更是致命一擊。在文創與經濟為先的政策之下,藝術反而日益枯萎。
會買畫的人已經不在了
回歸後葡人社群大幅減少,買畫的人也少了,政府的文創政策中雖然也有藝術品市場這一項,但卻難以推動,藝術品的交易今天成了一個複雜的議題,但這也與地方的文化背景密切相關。
回歸前的情況卻不一樣。現在要找回繆鵬飛先生八、九十年代的作品並不容易,因為大部份都在買家/藏家的手裡。Bianca認為,可能因為那時澳門比較少這樣的當代畫家,「他的畫很有氣魄,他是以創作來實踐他所研究的新東方主義的理念,他的創作思維非常清晰。」
唐重認為對繆生來說,畫畫的時候根本不會去想市場的問題,「就算沒有人買,老師也會繼續畫下去的,他就是那種純粹地做創作,把作品視如生命的畫家,平時也只會談藝術的事情。」
只能說那個仍存有慧眼之士、懂得珍視藝術的時代,已經不存在了。這大概也解釋了為什麼有電視台會對一位藝術家的離世全體穿上黑衣致以崇高敬意,而另一個卻無感。這其實也是一個時代的殞落。
創作空間難以負擔
談到回歸後創作力的下降,唐重還提到另一非常實際的因素:「回歸後另一大問題是樓價開始升,工廠大廈也租不起了。二OOO年我的第一個工作室是在三角花園的天台,那時幾百元可以租到一個天台屋,之後愈搬愈小,現在連一百尺也沒有,怎麼做大型作品?基本上是做不到了。這幾年我的畫都愈來愈細小了,這也是澳門的狀況,就算你能畫到大畫,也會有儲存的問題,沒有人買,又沒有地方存放,畫來做什麼?!但回歸前相對容易去解決這些問題,地方也容易找。老師幸而是在回歸前就買了工廠大廈來做工作室,所以一直都能做大型作品,但其他畫家就未必能有這個條件了。」
郭桓在回歸前也租了一棟三層舊樓和天台來做「澳門國際視覺藝術中心」,早幾年也被業主加租收回,藝術家再難以找到適合的地方,然而政府的空間政策到現在仍然闕如,有團體自行取得資源進行了如「藝術花園」的藝術工作室出租計劃,也有文創公司拿了大筆資助進行所謂文創空間的分租,但這些空間要不就太細小而規限了創作的可能,要不就是根本不是為扶持藝術而出現的,只是生意一盤。
城市單向的經濟發展,已經扼殺了許多其他同樣影響著城市未來的發展要素。想像繆鵬飛那樣肆意畫著大畫,或者像郭桓那樣在天台敲打著大型裝置,太太琥茹則在樓下做創作,這樣的創作環境已經很難再在澳門出現了,大師的時代已儼然過去,今天藝術工作者們所面對的,是一個更為複雜艱難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