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報章為 第 12742號

2021年04月30日

星期五

文化地標建立在摧毀文化之上?!

--即將消失的愛都酒店

2021-04-30

愛都壁畫由夏剛志所創作,可說是那個年代成熟的工藝及藝術水平的文化結晶。

是次被選中的荷蘭 Mecanoo 團隊是四個設計方案中,唯一將原本放置愛都酒店外牆的壁畫移入室內擺放。(文化局圖片)

愛都酒店壁畫裸女的靈感來自夏剛志家鄉大教堂地板畫的幸運女神。(網上圖片)

夏剛志家鄉的大教堂有一幅由十四至十九世紀、多位著名藝術家以大理石馬賽克鑲嵌而成的地板畫。(網上圖片)

澳門大會堂門外的兩幅馬賽克壁畫,亦為夏剛志的作品。

愛都酒店將被拆卸來興建新中央圖書館。(文化局圖片)

文:演樂

澳門文化局於三月八日公布了新中央圖書館設計方案的評選結果,由荷蘭團隊 Mecanoo 所設計的方案,最終得到了政府的認可。文化局表示,是次共收到四個非常傑出的團隊提供設計方案,共同點是保留原壁畫、呼應原舊立面的「格子」風格元素等。然而細看這四份設計方案,當中所採用對壁畫的「保留」、對舊立面風格的「呼應」,其實是各有很大的分別,所產生的效果也大不一樣。

愛都壁畫將消失於戶外公共場域之中

是次被選中的荷蘭 Mecanoo 團隊是四個設計方案中,唯一將原放置愛都酒店外牆的壁畫移入室內擺放,文化局局長穆欣欣則對此解釋說:「依家壁畫喺出面係日曬雨淋,都唔係太適合作一個長期保護」。 由於該壁畫在上一任社文司長譚俊榮在位時鼓吹的拆掉愛都改建為青少年活動中心的計劃中,當時引起民間很大反彈,曾引起很大爭議,甚至有人指控壁畫「不雅」,並「不值得保留」,應當拆掉。如今在這新方案中,青少年活動中心消失了,愛都酒店改為興建新的中央圖書館,這個選址比起原定的舊法院似乎來得合理,然而當局沒有提及的是,在他們所選定的建築方案中,原有的愛都酒店將會全部拆除,雖然立面上的壁畫可得到保留,但卻要由戶外的公共場域轉進室內,而這個安排是其他三個設計方案中所沒有的,因此,很難不使人聯想到作為評選方的文化局,是否因為壁畫「具爭議」而使其移入室內?對此疑問,文化局局長穆欣欣說:「壁畫非她們特別考慮要素」。

馬賽克鑲嵌是一項歷史悠久的工藝,在古羅馬時期已經出現並發揚光大,從龐貝城的遺址中便曾挖掘出大量極為精緻的馬賽克作品,也成為意大利最具特色的藝術表現之一,而愛都壁畫正是由一九三九年移居至澳門的意大利藝術家夏剛志 (Oseo Acconci) 所創作,在六十年代初的澳門,物資仍然匱乏,文化並不發達,能有此技術和能力的藝術家絕無僅有,這幅澳門製造的大型壁畫,可說是那個年代成熟的工藝及藝術水平的文化結晶。

壁畫具有多重象徵意義

有些報導將壁畫描述為未來主義的作品,雖然未來主義是起源於二十世紀初的意大利現代藝術流派,然而夏剛志的作品與未來主義的藝術取向截然不同,甚至毫無相近之處。未來主義藝術家們對傳統藝術形式感到厭倦甚至厭惡,他們藝術作風鮮明、強烈,與傳統切割分明,具有民族主義的特色,部份甚至鼓吹戰爭,後來曾加入法西斯的行列;然而夏剛志一直痛恨戰爭,反對二戰時意大利的法西斯政權,他熱愛和平,也投身教會的慈善救濟工作;他深愛意大利豐厚的文藝復興等古典藝術傳統,同時也受到現代主義、抽象主義等影響,作品中經常出現這些藝術元素的混合,更偏向於裝飾藝術與簡約、抽象的現代風格,他的作品多有著典雅、簡約、含蓄而細緻的特質,在愛都酒店的壁畫中亦如此。

壁畫的整體佈局是抽象的現代藝術形式,當中同時包含了古典的藝術元素與宗教象徵在其中,如壁畫上的裸女,靈感來自夏剛志的家鄉、意大利托斯卡尼地區的老城西恩納 (Siena) 大教堂,當中有一幅由十四至十九世紀、多位著名藝術家以大理石馬賽克鑲嵌而成的地板畫,畫中一角,有文藝復興時期著名意大利畫家 Pintoricchio 所繪畫的象徵財富的幸運女神,愛都壁畫便以這位女神為主體而展開,其他部份也各有其象徵意涵。

壁畫由不同色塊組成,這些顏色都對應著當時澳門隨處可見的色彩:米黃、粉綠、天藍等等,是建築物的顏色,也是城市的色調,既多元又相互平衡,營造出一個明亮、愉悅的氛圍,這是藝術家對城市的美好寄寓。在六十年代初的澳門,能夠如此靈活地運用現代藝術形式、運用多種文化符號,創作出充滿象徵意涵的大型作品,愛都壁畫絕對是其中重要的代表作。

澳門的馬賽克壁畫不多,如澳門公教大會堂門外的兩幅,亦為夏剛志先生的作品。另外還有一幅位於黑沙環聖若瑟勞工主保堂外牆的馬賽克壁畫,則為上世紀九十年代夏剛志定居香港的兒子 Arnaldo Acconci 的作品。澳門何其幸運,藝術家兩代的作品竟然同時出現在這個城市裡,希望這些作品都能得到珍視並一直保存下去。

馬賽克作品不宜放在室外?

由於馬賽克鑲嵌是藝術家為了能在戶外製作畫作留傳後世而發展出來的技術,其用料、材質及表現方式就是為戶外空間作永久保存而特製的,因此,「放在室內會保存得更好」並不是作品原有的設定,要把一件戶外作品移入室內,只能是人為的改變,與作品保存無關,甚至有可能是一種破壞。

更惹人關注的是,這個人為的改變,是否改變了原作的藝術語言及其影響力?因為任何一件藝術作品,其放置的空間、設置方式與位置等,都會影響其作品語境的形成及意涵的傳達,作品如何與空間配合作出展示是一專門知識,尤其牽涉到與公共空間關係密切的公共藝術作品,一件公共藝術作品也是一件文化資產,其移置別處或是否拆除等,因其所具有的公共性,在許多外地城市是需要提交專門的藝術審議部門去商議的,然而,愛都壁畫作為一件如此具有標誌性及歷史意義的公共作品,其文化意涵不但從未為本地文化部門所提及,對其移置等問題,也似乎從未提出過任何相關專業意見,為何文化局就這麼肯定把一件戶外壁畫轉成室內放置一定就是適合?要維護一件戶外作品的方式可以有很多,為何沒有提出這些選項而是直接移入室內?這個論點是根據什麼而建立的?移置這件大型作品的技術將如何處理?這些均未有交代。

愛都酒店建築設計新穎曾為時代地標

設計愛都酒店的建築師為澳門出生、於香港工作的葡國建築師 Alfredo Victor Jorge Álvares,一九六八年曾為香港建築師學會 (HKIA) 主席,愛都酒店是他於一九六一、六二年所建造的,作為知名的建築師,他以新穎的現代建築風格打造了這澳門的第一座賭場娛樂酒店,成為六十年代澳門最時髦的旅遊地標,作為城市發展史的重要一章,這座建築的歷史意義不言而喻。

澳門葡文台曾在二零二零年製作過一部有關愛都酒店的紀錄片,深入探尋該建築的歷史和文化意義,訪問曾於愛都工作過的葡人和土生葡人,甚至還包括一隊專門進入有獨特背景的廢置空間中拍攝紀錄的香港團隊,他們曾進入過荒廢了的愛都酒店,拍下一些內部的荒廢畫面。這裡曾有著高級餐廳、酒店,有著富豪們的舞會派對,夜夜笙歌,還有澳門第一座電動遊戲設施的兒童樂園等,昔日的輝煌在電筒閃動的微弱光芒中仍然有跡可尋。

據聞,夏剛志還有壁畫作品在酒店內部,但由於不能進入而無法證實,然而隨著新中央圖書館的即將興建,這一座建築將完全被拆除,這幅作品也不例外,所有痕跡都將消失,彷似從未存在過一樣。活化老建築,以達到地方文化保育與永續再生等讓文化與經濟價值並存的目標,是全世界都在大力提倡的一種普世的人文精神,在澳門的圖書館中一定也能找到許多這類書籍,然而,今天我們小城的官員不但沒有基於此種精神而提出過任何保育建議或任何可能的替代方案,反而主張全面拆除,完全是本末倒置。當他們興致㪍㪍地在記者會上談及即將興建的新圖書館如何美觀新穎時,卻對即將被抹走的歷史隻字不提。

圖書館,因何而生?

要衡量一個地方的文化厚度,不是只看這裡有了些什麼,還要看這裡失去了什麼。到底一座圖書館是為了什麼而存在?未來將要建成的圖書館在彰顯的是何種文化價值?守住了誰的記憶?誰的歷史?未來的人們可以在這裡領悟到什麼?

圖書館是資源的產物,但歷史建築即使資源再多也無法再造,一旦消失,便無法重生。

圖書館同時也是歷史記憶的場域,走進一座圖書館,就像走進了城市的記憶寶庫之中,能挖掘城市的前世今生。

把圖書館的建立置於一個歷史場所的消滅之上,想不到有一天這樣的選項會被放在天秤的兩端,或者現在正是人類重覆歷史錯誤的黑暗年代。就像再一次驗證了 Jane Jacobs 在二零零四年時在《集體失憶的年代 (Dark Age Ahead)》一書中所說的:「文明不會永遠存在,一旦我們開始遺忘,它很快就會消失。」

別以為建一座圖書館就代表城市有了文化、重視文化,現在的所為,早已給出了答案,也將記入未來歷史中。